远离德州十几年了,我已经找不到自己与它的只言片语的文字记载。汪在市中心的那片大水,将我的心浇了又浇,泡了又泡,洗了又洗。我记忆的扁舟依然在水面上飘荡,心情就像岸上那丛竹子,黄了又青、青了又黄。
1988年我考入德州师专,这座亲切陌生的城市,略显低矮破旧的城市,在她最为东北的一隅,接纳了我、包容了我,温暖了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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校园的西面是一片鱼塘,那是欣赏落日余晖的最佳去处。上下天光辉映,半“池”瑟瑟半“池”红,斑驳陆离、幻影灵动。我明白了没有水的映照的霞光是死寂的、呆滞的,我无数次伫立池边草地,天光映得我通体透红,醍醐灌顶,心境澄明。
往北越过一个麦场,以高大的梧桐树为标志的纵横的阡陌,把一块块的娇黄如蛋糕的油菜花剪裁得方方正,再铺展开来,这一道色香味俱全的大餐是谁也不会放过的。在这里温习功课,心情舒畅,记忆敏捷;在这里练练气功,汲取天地自然之精气;在这里谈情说爱,连小鸟们也悄悄的离去,不忍心打扰。早晨湿润的空气里,偶尔会传来狗的狂吠声,某一个早晨,我好奇的走进了那个养狗场,笼子里排山倒海的犬吠叫我心寒胆战,它们在竭力的撞击笼舍,想要扑向我这个不速之客,将我撕碎、啖食,我只有狼狈的逃之夭夭了,我承受不了那些圆滚滚毒辣辣的小眼儿的恶狠狠的注视。
校园的北面是一个苹果园。春天,一棵棵果树在我们的期待中发芽、吐叶、开花;夏日,一个个果子被我们的眼睛一遍遍的抚摸后,慢慢的鼓胀、嫣红,秋风中我们闻尽了甜甜的果香,分享果农们硕果累累、压弯枝头的喜悦。园子的景致,在我住的宿舍楼上一览无余,它应该是不属于我们学校的后花园。当苹果的香味一阵阵扑进我们的窗口的时候,收获的日子来临了,这时偶尔会有人钻进林子偷摘果子,我在楼上目睹过他们被追逐的情景。
那些果子,我从未尝过一颗。但花香与果香是属于我们的,浸透了我的肌肤,直到今天。
东面不远有一条不很宽阔的小河,我至今也没弄明白它叫马夹河还是漳卫新河,或许两个名字称谓的是同一条河流。心情沮丧的时候,我常常一个人在它种满庄稼的滩地上游荡。河面上一排长长的水闸我看起来很是壮观,清清的河水浅浅流着,我不知道它从哪里来,又到哪里去,但我知道它不会向我一样漫无目的,象一只到处游荡的野狗。它无法和我家乡的黄河相比,它太纤细、太温柔,象恬静的少女,羞答答的翩翩而去。
学校刚从市内搬迁至此,仅有五幢建筑,园内还是杂草丛生,所以景致的记忆主要围绕在周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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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时我的校园生活主要有两项:一是蹲阅览室,二是泡篮球场。
我读的书大都是文学评论和诗歌方面的,这与两位老师有关系。
李胜滋老师是个性情中人,讲授文艺理论,动情之处,往往声泪俱下,撼人心魄。他浓密、蓬松的黑发,棱角分明的总是有些倦意的脸庞、紧缩的眉头、抑郁的表情,总让人觉得他满怀忧国忧民的忧患意识。其实,他是一个很随意的人,有时他会穿着拖鞋来上课,且不穿袜子;记得他好像吸烟很多,每到课间必定要吸一二只,同学们围在他的周围,他便谈笑风生,精神抖擞。这时,我会想到鲁迅与文学青年的一幅木刻画,李先生颇有鲁迅的风度。某个晚上我与同学到他家去拜访,他很是热情,与我们谈社会,谈人生,他所谈的大都与政治有关,从不谈个人际遇、得失等等,他敏锐的洞察、缜密的分析令我们折服。我只到他家去过一次,家里人多,很拥挤,可能他的孩子正在中学读书,我不忍心再去打扰他的家人。
我去的最多的是朱竹老师家。先生是诗人,而年轻人大都是诗的痴迷着,未曾与先生交往之前便对先生充满了敬仰之情。先生搞了一个诗歌培训,我便积极参加了,初次好像有五六十个人,先生讲,能有十几个坚持到最后他就会感到很欣慰的了。很遗憾,后来那里面没有我。但先生却教会了我认识诗歌、理解诗歌、创作诗歌,我开始笨拙的涂鸦了。晚饭后散步是先生的习惯,先生是北京人,他叫做“遛弯儿”。我那时陪先生遛弯儿,大概走遍了学校周围的沟沟坎坎,随走随谈,海阔天空,兴之所至,言之所至。好像谈到过坟墓,我写过一首诗,他也写了一首,他的印在了诗集里,我的早已杳无踪迹。
遛完弯儿,便自然的要到他的家中去坐坐。师母很随和,高高的个子、黑黑的脸膛,让我多了些亲近之感,如果有什么好吃的她会热情的拿给我,记忆里的香喷喷的韭菜肉的“合子”我再也没有吃到过。后来先生告诉我,与先生的关系如何,是以师母是否认识为标准的。我很奢侈的有了看电视的地方,有了可以随心所欲、畅所欲言的地方,我们不只是谈诗、谈诗人。
先生是健忘的,他的诗信手拈来,七零八落的到处都有,常常自己也忘记了地方,白白的浪费了灵感。我曾在他的书桌上拿走一本流沙河的《十二象》,毕业时忘了归还,一借就是十几年;我也像他一样,不知被那个学生拿去了,“黄鹤一去不复返”。
流沙河研究到唐诗的特点,说“画+说=诗”,“画”就是描写、写景,“说”就是议论、述说。《古代汉语》考试的时候刘保今老师出了一个题目,是分析柳宗元在柳州写的关于种柳树的一首诗,于是我就移花接木,比葫芦画瓢的运用开去,结果得了年级最高分,九十多分。十几年后,见到了刘老师的儿子,他竟然记得我那篇文章,令我倍感惊异,唏嘘不已。刘先生把它当作优秀论文作了推荐。
诗人的先生头发已经花白,但他的房门上却贴着几幅人体艺术的摄影作品,当时我很是不理解,觉得太过招摇。近来读到一位延安时期的老作家解放后到城里说过的一句话:一个人对漂亮女人都不感兴趣了,他还能写出什么象样的作品来呢?
搞文学的人应该是清澈的、激荡的溪水,而不应该是深不可测的、死寂的渊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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也许是因为荒草遍地、水沟太脏的缘故,夏天学校周围的蚊子特多特大,大约有一个厘米那样长吧,我们戏称到:德州有三大特产——扒鸡、蚊子、大黄牙。扒鸡是天下驰名,可能是以火车站附近、有溥杰题写匾牌的那家最为正宗、最为有名,由于囊中羞涩,不曾品尝过。
买东西我们常去新湖南面的“四零”,售货员都穿戴整洁,模样周正,待人也很客气,可是每当她们启齿,露出的却是浑黄的门牙,大煞风景。据说是因为德州的水质不好,含氟量太高所致;现在,有的品牌的牙膏标明“含氟”,不明白为什么。
“四零”北面有一家电影院,八九年的中秋节晚上,我和同学去看了一场电影,电影的名字忘记了。返校的路上,在三八路与到农校的路口处,昏黄的灯光下、十字路口的中央,有一对青年男女将自行车扔在一边,紧紧的抱在一起热吻。几辆大货车开过来,司机并没有鸣喇叭,稍微踩了踩刹车,稳稳的从一旁绕了过去。
那一个夜晚,我忽然发现,德州具有着法国巴黎似的浪漫气息与绅士风度。据说,巴黎的司机遇到这种情况,会静静的等他们吻完,像等红灯一样认真。
那时,去市里只有2路车可乘,学校既是起点也是终点。有一个早晨,我碰到一个十来岁的、有点呆痴的小男孩,嘴里叽哩咕噜的,也不听不清他念叨了些什么,上了车就不知道下车了,一站又一站。有人拿他作谈资:“这白痴,怎么没被计划生育计划掉呢”;“他纯粹是造粪的机器”。可女售票员却不曾侧目,不曾呵斥,不曾耍笑,任他在车内去坐那些空人的座位。那微微启开着的、并不洁白的牙齿露出的是宽容与温情,是怜悯与关爱。
当我中午返回时,那男孩竟还在车上。也许是累了,也许是在找寻回家的路,他安静的注视着窗外。后来我写过一篇文章,发表在校刊《春晖》上,谴责那些人的冷漠、无聊。应当承认,我选错了视角。他们也许是过客,真正能代表德州的应该是那位女售票员。
德州的美不在香飘四海的扒鸡,不在一汪碧水的新湖,不在洁白美丽的脸面,而在人们的心里呀。
德州是温馨浪漫的,德州是高贵宽容的。
德州已经融化在我的心中了,虽然我没有品尝过它的扒鸡,我的牙齿也没有被它含氟过高的水浸渍得发黄,短短的两年可能也没有把我打造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德州人。
我的德州啊,你左手一条古老的运河,右手一条漳卫新河,我是你心湖中长大的一尾鱼呀。
[备忘:2004年8月29日星期日凌晨1点。中国女排与俄罗斯争夺28届奥运会冠军开赛,获冠军。 9月1日夜脱稿,10月8日定稿。]